【果戈里向门口朦胧的光伸出双手,堪堪握住了岁月长河中荡涤的金砂。】
事实证明,一个人是可以活在另一个人的血肉里的。
费奥多尔想到,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了。
人会被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,某些自己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会被悄然地改变。
而他曾以为自己是个例外。
果戈里去横滨的时候,带了一株俄罗斯的树枝,上面还缀满了青绿的叶子。他让费奥多尔把枝条转交给西格玛。
费奥多尔现在就坐在果戈里折下枝条的那棵树下,这里接近山顶,风很大。暮色四合,天光渐暗。荒郊野岭没有灯,树林投下影影绰绰的阴翳。
他知道自己正在进行毫无意义的追思,但他无所谓地任由着思绪发散。
果戈里喜欢鸟。刚搬进这座依山傍水的古堡式建筑时,他主动提出要住在顶端的阁楼上。每当鸟儿振翅掠过窗前,他似是心有所感,总会恰好扭头望去。他的眼睛里总是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其上徘徊的生灵,盛满了纯粹的向往。
果戈里不喜欢风筝。他们去天朝时,路过的广场上空悬着许多风筝,果戈里停步看了很久。当费奥多尔饶有兴致地问他是不是也想试试时,他却一挥披风,用异能切断了所有的风筝线。
——如今他切断了自己的风筝线,像飞鸟一样回归自由的天际,却把囚笼永远地留在了大地上。
天色完全暗下来了,地上不再有树的影子,只有天空的影子静静覆在他身上。
深秋的风不像刀子,不凛冽,不刺骨,反而有一种柔软的质感。它像急流一样掠过,不留一丝痕迹,将冬天将至的讯息悄悄烙在了神经末梢。
于是费奥多尔很自然地拢了拢斗篷,指尖勾到了系绳上,那里有一枚很精致的结。
果戈里说费佳的斗篷这么宽这么长这么庄重,随便系一个结未免太不搭调。于是他花两天时间学了一种复杂又好看的绳结,笑眯眯地说我重新给你系个结吧。果戈里学这个用了两天,可费奥多尔看了一遍就会了。他太聪明了,聪明得在最初就理解了果戈里全部的理想。因此他从不为好友的逝去感到悲伤,一切都是必然。
只是他无法无视果戈里曾存在于世的痕迹,就像他每次披上斗篷时都会顺手打上那么一个结。
当费奥多尔从风声中捕捉到堆积的枯叶被踩碎的沙沙声时,他并不惊讶。
让他惊讶的是,来人没有点灯。
过度用眼让西格玛的视力降低了不少,并且有轻微的夜盲症。往日他要是在夜间出门,会带上一支手电,或是一盏很有些年代的提灯。费奥多尔记得,那盏灯是某个赌徒用来抵债的传家宝,那个富家子弟失魂落魄地在赌场门口一步三回头时,他正好在楼上漠然地看着。
“现在将近十点了。您不回来吃晚饭的话,应该提前告诉我。”西格玛轻轻地开了口。他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任何一丝谴责的意味,被风一卷,就像炊烟一样散去了。
“抱歉,西格玛先生。”费奥多尔不自觉地带上他惯有的笑容,好整以暇地回应道,“下次不会了。您为什么不带着灯?”
“我想……没有必要了。”
没有必要,是什么意思呢?
是指他也对这条山路很熟悉吗?
费奥多尔暗自揣摩着。可惜现在天太黑了,西格玛又站得有些远,不然看着他的表情,自己可以猜出个八九分。
按照对话的规则,一个人说完之后,应轮到另一个人接上。然而西格玛终止了对话。
在费奥多尔还没开口的时候,西格玛突然靠近了那棵树。他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,就像能够望见天堂那样抬头看去。他的目光穿越了交叠的枝干,向着无边无垠的深空延展。
费奥多尔突然发现西格玛的头发长了不少,被他用一条缎带很松散地扎了起来。往日西格玛忙于工作而没有时间打理头发时,常常会请果戈里帮他把头发扎起来。末了果戈里说我自作主张给你扎了一条缎带,这样会比较好看。不用谢我啦。然后西格玛就微笑着说谢谢您。
看来我猜对了一半。费奥多尔看着西格玛的侧脸,像秋水一样静悒,清澈得有一点忧伤。他莫名地想到,还有一半是,他并不是来找我的,也就不用像寻找着什么似的带着灯了。
对于西格玛来说,为了某个计划而生的天人五衰并不是他的归宿。因此他对谁都是彬彬有礼,客气又疏离。而果戈里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不仅仅是因为他开朗,更重要的是他体贴又知趣。所以,西格玛和果戈里之间,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话可说。
所以费奥多尔没想到西格玛会凭吊离去的果戈里。
纵然费奥多尔心有七窍,他也不会知道,西格玛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玻璃罐里装的并不是咖啡粉,而是研磨得很细的,一段树枝的残片。
但费奥多尔更不会知道的是,西格玛不带灯,是因为他在出门时忽然想到,强光对长久处在黑暗中的眼睛十分不友好。
一阵沉默,像雾一样弥散开来,却并不令人尴尬。
西格玛就是有这样的魔力。当他没有与你说话,甚至并不在看着你时,你仍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中读出一种令人舒适的谦逊与尊重——如果你不是他的敌人的话。
“费奥多尔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?”
“现在就回去。”
费奥多尔笑着朝西格玛伸出了手,后者疑惑地侧了侧头。无奈,费奥多尔敲了敲自己的腿,告诉对方自己坐太久,冻僵了。
“好吧。”西格玛很轻地叹了一口气,上前回握住那只纤长的手。坦然又温和地。
这让费奥多尔有片刻的出神。他以为自己能从西格玛的手心借到一点温度,没想到西格玛走了那么一段路,手却仍是和自己的一样冷,像一块经年不化的冰。
原来我们并不是毫无相似之处的。费奥多尔拍净身上的碎叶,与西格玛一道慢慢走下山去。
他们也曾有过并肩同行的经历。他们会谈起天气,谈起风景,谈起今天的晚饭。但谁都不是那么专心,谁都在思考另外一些比当下的聊天更为重要的事情。单看背影,他们显得是那么的熟稔,像相识多年的朋友;实际上是,他们从不曾深交。
又有什么好说的呢?西格玛的心那么浅,像一口浅塘,浅得一无所有;而费奥多尔的心又那么深,像一潭深涧,深得一无所需。
不过,有那么一次,是与上述不同的。
那是冰河初开的早春,他们正踏着毫无温度的阳光走出玄关,却不想被人一个拉住了衣袖一个揪住了斗篷,说:你们是要去散步吗?我也可以加入吗?金发的青年笑得毫无阴霾,比初春的阳光还灿烂。于是本有着其他安排的两人,都莫名其妙地与果戈里一起散起了步。
他们三人沿着弯弯曲曲的、微微泛青的小道走了很久。果戈里愉快地说了很多,他的声音像音符一样雀跃在微风中。他谈起天气,谈起风景,谈起今天的晚饭,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。费奥多尔和西格玛脸上带着相似的笑意,随时准备接上他的话头。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,原来彼此之间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话语可以说。
果戈里说:我渴了,你们谁有带水吗?结果他身边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小河。三个人又一同笑了起来。
又或许,正是因为有果戈里这样的人存在,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事情可以被讲述吧。这谁又能说清呢?
出现在视线尽头的古堡在夜色中岿然不动,像是数百年前留下的剪影,隐隐与这一片黑暗融为一体。
西格玛恍惚间好像看到屋里亮起了灯,照得玻璃窗外的来路一片明朗。
眨了眨眼,记忆中的景象便从眼前消散了。
他低低地开了口。
“费奥多尔先生时常在市区过夜,大概不知道。
“果戈里先生完全没有省电的概念。每次我凌晨回来的时候,他已经睡下了,但有很多灯还开着。
“特别是……从门口到我们卧室那一路的。”
“是吗。早知道我就回来把灯全关了。”
西格玛没有对这句玩笑一样的话作任何评价。他只是非常珍重地握紧了钥匙,心想,等下打开门看到黑洞洞的屋子,不知自己会作何感想。
还好,他离开前在门关的灯罩里点了一支蜡烛,好让自己不用直面那荒凉的一幕。
西格玛咔嗒一声打开了门,侧身让费奥多尔先进去。烛火轻盈地跳动了几下。
他回头看去,外面的风变得更大了。今晚就会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吧。
“西格玛先生,”在一片宁静之中,已经进屋的费奥多尔突然开了口,“回家了。”
在摇曳的火光中,费奥多尔笑得很温暖,那是一个带有尘世烟火味的笑容,真正属于人间的笑容。
西格玛感到全身被寒风侵袭得快要冻住的血液又开始流动,滚烫过他冰凉的指尖。
“嗯。”于是他垂下眼,简短地答道。
回家了,果戈里。
事实证明,一个人是可以活在另一个人的血肉里的。
西格玛觉得,他已经被改变了很多。
人与人的相遇都是有意义的,相隔再远的心也会在某一时刻以相同的频率跳动。
他再也不会认为自己是个例外。
——《谁人不识金》完。
写在后面的话:
看到这里的读者,我非常感谢!人物不是很还原,感到超级抱歉。对那个国土面积no.1的国家不是很了解,如果有什么常识性错误请告诉我!
因为文笔不够好……导致这不是一篇很有趣的文章,它像是一杯水,平平淡淡的。
祝大家在摇晃生活的杯子时,都能看到水里的金砂。
再一次谢谢看到这里的读者!
补充:在看过75话的更新之后再回来看这个……我满脑子想的是:我居然那么能扯……哈哈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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